长篇历史小说(纪念建党90周年特稿) 连理树 “王者德淳洽,八方同一,则木连理。” ——题记(引自[汉]《艺文类聚》) 罗范懿 “哗啦……哗啦……哗啦……”浆声清晰,夜很静。逆水行船,船速太慢。 “辛苦你尽量划快点。我家有急事,要在天亮之前尽早赶到县城。”小木船上只载了一个客人,他在不时提醒艄公。 靠县城河岸的近水滩上有几个人影晃动,一个蠕动的黑包包被推下了河,水里发出“咕噜噜噜”冒汽泡的声音…… “呃?那边河几个人是在干什么?”客人问。 “少管闲事。”艄公说得不耐烦,“肯定是夜里偷狗吃的呗。” 小木船驶入县城渡口的波光里,那是从镇上陈霸地轿顶屋投下来的灯光,全城也只有这个花格子窗还亮着。 船靠岸。一个高高的人影下了船,他身穿长衫,头戴礼帽,手提一口柳条箱。高个给艄工付了过渡钱,转身离开了渡口。他没有朝镇上走,凭借昏暗的星光选河边的小路走,秋田干爽,干脆又走田里,抄近道上山,踩得禾荏唰唰响…… 远看神农殿的殿门“吱呀”一声突然打开,进去几个人影,又马上关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夜半敲门声在山谷回音,惊得这楼顶上的鸽子咕咕滚巢,惊得附近村庄的狗叫,惊得河边轿顶屋门边的狼犬扑腾出两道凶光…… 他摘了礼帽,凭门缝里的光再看了看双关大门顶上悬挂的“神农殿”牌牌。殿里的青油灯和香炉烧得噗哧响,火笑迎远客,门缝又飘逸出扑鼻的檀香木气味…… “呃?刚才看见有几个人进来了?烧木香,说明有人正在供香呀?怎么老不开门呢?”他自言自语。 “师父,麻烦您开门吧!”他对着门缝说,声音压抑着。 “咚咚咚,咚咚咚咚……” 听一阵阵狗叫和敲门声,在神农殿里供香的人悄然从神农菩萨下面的暗道进入了地下室。 永乐法师和徒弟,还有一个男香客,正在焦急地抢救一个躺在地铺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年轻人头发和破烂的衣服都是湿的,体无完肤…… 一下暗室,那位年迈的女香客就惊慌地说:“永乐大师,外面有人敲门要进殿?” “你上二楼先探看是什么人?”永乐大师对一位小尼姑说。他紧接着为昏迷者做人工呼吸…… 昏迷的年轻人是位男士,一身像是被什么咬伤的,又是满身已发紫的鞭印……惨不忍睹。 小尼姑在二楼一角探看:只一个人,三七开的分头,提着小滕箱。远处狗叫,并没什么动静。 尼姑下楼进暗室,对永乐大师说:“好像一位读书回来的学生。” “咚咚咚……”门还在响。 昏迷者身上的窟窿都敷了草药,止了血,永乐大师正用一种药液涂那一条条发紫的鞭伤……他听说是一位学生,连忙把涂药液的羽毛和药碗递给了尼姑,说:“还好,呼吸正常了,未伤到致命的地方,是伤痛得厉害而昏过去的。消了痛会很快醒过来的。”他转又叮咛几位香客:“殿里进来外人,你们都不能出暗道!” 两位年老的香客都点了头。 “咚咚咚……永乐大师……咚咚咚……师父……” “何方贵客?这么早?”永乐大师佯装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拉开门栓。 “是我呀!师父!我还以为您上山挖药去了呢!”外面的声音喜出望外。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最近闹肚子,到后面去了。”永乐大师一边开殿门一边有气无力地解释。 “我来我来。师父!”他帮着推开殿门,侧身进了殿。 “是文发?!”永乐大师陡然高兴地放大声音,“两年没看见您了?可想死师父啦!” 永乐大师立即接过来那口柳藤箱子提着,文发转身关紧大门,栓好。 “师父!……”文华转身兴冲冲双手抱永乐大师一下。 “噹噹噹!!!”永乐大师很庄重地在神台上敲了三声铜唱,文华也很虔诚地跪下三拜神农菩萨。 他们走进方丈的会客室。永乐大师边沏茶边问: “两年了。你可跑了口岸,见了大世面呀?” 文华边说边摇头:“一言难尽!” “我刚从汉口赶回来……”文发欲言又止。想到同永乐大师分别两年,大革命失败后各地党组织都遭到破坏,人都在变化,还是先摸请底细再说。他马上转移话题:“师父,大革命失败后现在安仁的形势如何呀?” “这里的党组织瘫痪了。前一阵子,县城南门洲上天天杀人,湘东‘剿共’司令罗定来到安仁的第二天就在南门洲上杀了十二个农会干部,那些公开活动过的共产党员,还活着的,现在都不知去向了。知道了谁是共产党员就要被杀头的呀!组织活动很少,偶然有也不在神农殿了。” “师父没有暴露吧?”文发很担心地问。 “我一个出家人,慈悲为怀。”永乐大师双手合十说,“否则还在殿里呆得下?” “那就好。有些话我们只能到暗室里去说。”文发想起刚才看到几个黑影进来都不见了,试探虚实,直接了当提出,一边说就起了身。 “对了。”永乐大师也突然说,“我们马上下暗道去抢救一个人!” 文发拿礼帽、提柳藤箱随永乐大师来到地下室。 地下室的人见大师带人进来,都张口鄂然。 “大叔、大婶,你们都在。”文发先打招呼,发现躺在地铺上的人,大吃一惊:“是铁老二!伤成这样子?怎么回事?” 大叔大婶都哀声叹气,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铁老二!铁老二!醒醒呀?我是文发,是文发哥回来啦!” 铁老二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文发赶紧接过大师带下来的茶水,一滴滴渗入干燥又惨白的两唇间……两唇微微张开,汲入茶水…… “啊!……终于醒了!”身边的人都发出感叹,大叔大婶深深喘了口气。 “还是文发福气大。带福回了!”大师高兴地说。 “都托师父的福。师父医术高明呢!”文发边说边继续给铁老二喝水。铁老二的眼晴也慢慢睁开…… “爹,娘,我这是……在哪?”大叔大婶听到孩子叫爹娘,止不住老泪纵横。 “文发哥,你,可回来啦?”铁老二很感激,又咬牙说:“文发哥,我要杀了陈霸地!……” “好!我们一起来除恶霸!但只靠几个人还不行呢。我们要组织广大的工人农民行动起来才行。”文发扫一眼在场的几个人,让目光在陌生的尼姑身上滞留一下,接着说,“我这次回来就是……” “铁老二,你现在的任务是在这里养好身体。还不能抡动你那八磅大锤,我命令你藏在这暗室,不准出门半步!”文发说着说着就把自己在战场上指挥战士的口气流露出来。 “文发,你放心,她是我这次在井冈山采药,刚带下山来想要出家的孩子。”永乐大师指着尼姑告诉文发,又说,“听你说话,你应该穿的是军装了吧?这礼帽长衫……” “咕咕咕……”楼上鸽子的恋曲唱得响亮。永乐大师带文发爬上了顶楼,这对草药师徒在鸽巢旁黑夜悄声畅开了心扉: “离家以后,是1927年7月吧,由衡阳市党、团组织共同推荐,我考入了广州黄埔军校第四期。我堂弟武发也同时考起,很巧,我们兄弟俩还安排在同一个教室,兄弟同窗,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可是,很遗憾,军校教了我们相同的武艺和武略,却给我们的武艺立下了不同的志向。兄弟俩性格也恰恰相反,我强硬他懦弱,我正义他附儒、胆小鬼!毕业后我们都在唐生智部队参加了北伐战争,我还在唐军长前敌总指挥部工作过,后来也当过小小的官呢,当过副连长。参加攻打汀泗桥时,敌人一颗子弹打中了我的右胸,还幸运被武装带挡住,弹头嵌进肉里了我还不知道,后来是一位战士发现了我胸口的衣服打破了,血不断往外涌……”文发说到这里可来神,手捂胸口站了起来,就像当时在战场上一样,也学战士大喊一声:“唐连长负伤了——!快来卫生员——!这时我咬咬牙,马上想到师父你教我的……我就一下从胸口肉中抠出子弹头,命令:我不要紧,跟我冲---!” “小声点。快天亮了,有香客来的。”永乐大师忍不住打断了文发说话。 文发马上意识到,又立即坐下,降低声音说:“我在战地上也学师父反手捞一把木叶嚼了,塞进伤口里,血也就止住了。真是托师父的福!部队见我作战勇敢,后来把我调到国民革命军第三十六军第十一旅担任政治指导员了。我在国民党部队做官却看不到国民党的希望,看到的都是腐败,不得人心。我跟师父记得最牢的就是四个字:‘世界大同’。师父虽然还不是共产党员,但早就是共产党的忠实朋友,早就在做共产党的事,共产党的理想也是这四个字,佛祖师爷释迦牟尼提出的这四个字与共产党理想这四个字应该是相通的吧,我感觉共产党对这四个字做得比国民党好。我于去年,大约正是这个时候,在广州北伐军中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员,是在广水火车站举起右手宣的誓。可我就怎么也说服不了武发,我跟了共产党,他还是跟了国民党。他还反过来老做我的工作呢,说国民党强大,跟国民党将来自己不会吃亏……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时,他还这么安慰我:这样也好,两兄弟各在一方,两个党里都有自家人,将来无论是哪个党坐天下我们家都是不吃亏的。唉,真没办法,就这么鼠目寸光……国民党反目叛变革命后,我们兄弟也就分道扬镳了。” “佛学叫‘因缘’,自然科学上也用‘连理’来解释。就像我们常常要寻找作‘药引’的连理树、连理木、连理根和连理枝一样,天然的才最好,人工的叫嫁接。嫁接能成功也好,但随意不同科的嫁接就难了点。世上万事万物本来都能相通呀,虽然说水火不相容,但火能把水加热成百上千度,水不也成了火呀?你们兄弟还是没有找到契合点,就像一本好书虽然每天都带在身上,没有找到好老师,书永远是废纸呀?既已如此,兄弟因缘未到,也随他去吧。人各有志。王者德淳洽,八方同一,则木连理。连理者,仁木也……”永乐大师的之乎者也一上嘴就更没完没了了,那飘逸盖胸的花白胡须还正在帮他的“者”“也”们描出标点符号来。 文发边听边思考师父哲理很深的话……他终于打断了师父,说:“你听说过‘两把菜刀闹革命’的神奇将军贺龙吗?也叫贺胡子。嘿,那胡子还是比不过师父的。” “听说过,早就听说过,也是我们湖南人!好像是湘西桑植的吧?你还见到了他?”永乐大师的眼神似乎在文发面前放出了光……文发看看东边天,原来朝霞也露脸了。 “何止见到他?这位北伐军的二十军军长,那天还拍着我的肩膀笑看说:‘嘿嘿,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料。欢迎你!只是我这里僧多粥少,暂时委屈你到警卫连当个副连长吧!’这时,你的徒弟高兴地向贺军长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文发说着就蓦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挺立在永乐大师面前行军礼,说:“谢谢军长!只要能拿枪杀敌,跟着你莫说当副连长,就是当士兵我也干!” 永乐大师也站了起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文发扶永乐大师坐下,自己也坐下来说:“我分在贺军长的警卫一连,这个连可有一百多支驳壳枪呢!贺军长可不吃蒋介石那一套,他敢公开说坚决不清共。我预感到部队里要闹大家伙的。果然,八月一日凌晨两点钟,南昌起义爆发!我的警卫一连同其他起义军向驻扎在南昌的国民党部队发起进攻!我亲自带一个排封锁了朱德培的司令部,经过四个小时的激战,兄弟部队配合我们扼喉拊背、前后夹击,终于攻下敌人死守的司令部。第二天下午召开庆祝大会,我还见到了周恩来和朱德呢!听说毛泽东上个月在浏阳组织农民发动了秋收暴动,现在上了井冈山,朱德部队也会从广东打到湘南来。我这次奉中共中央武汉局指示去了湖南省委,省委指责毛泽东放弃攻打长沙,带队伍藏在井冈山做‘山大王’,是逃跑主义。非常时期,省委派我回家乡来开展农民运动,声援毛泽东在湖南的秋收暴动,策应朱德南昌起义后的流散部队马上进入湘南……” 朝霞喷薄而出了……年愈花甲的永乐大师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听得双目炯炯生辉,听得不住地拂须点头……简直就是在听神话! “徒弟算是做出人来了啊!……”永乐大师左手托须,右手拂须,津津乐道,一边拂须的手还一边在花白胡须上不由自主地竖直了大拇指。他又接着说:“这世道呀?没有战争不行。可战争老流血杀人也不行呀?阿弥陀佛……” 永乐大师又双手合十。 “啪啪……旺旺……”天亮了,鸽子一只只争先恐后,纷纷朝霞光飞去…… 永乐大师指着鸽巢里那只身体瓦灰色油光羽丰、颈披红缎、双目和双足朱砂红的鸽子,出神地对文发说:“文发,你看那巢口的第三只鸽子有些什么特别?看足上套的环上是什么字?” “水色亮。神采热烈。那足环上好像是‘宁冈’两个字吧?”文发伏身瞧着说。 “多汲了几瓶墨水的眼睛就是不一样呢!”师父高兴地接着说,“正是!宁冈就是井冈山呢。你刚才看到那尼姑孩子,就是从那里下来的。你说巧不巧?我这次上山采药,不但采下山这么个孩子,还带下来了这只鸽子,我们人上午进殿门它也下午落下了这个巢。我回殿时来巢里添食没看到它,晚上听巢里争雄的声音特别,才发现了它。那孩子说这鸽子名叫‘映山红’,是井冈山大井的一个农家男孩子养的。那男孩子就是她未婚夫。” 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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