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屋脊守望祖国十五载之一:天路万里接兵记(续) 陈和欢 开县之行,让我人生又拥有了一个魂牵梦萦的地方,一辈子又多了几个难得的有情有义的异乡朋友。在那个艰苦的年代,我们有缘在那块土地上相遇,真诚相处,情投意合,弥足珍贵。石碗公社人武部周部长,与我萍水相逢,却感情甚笃,生活上关怀备至,工作中合作愉快,难以忘怀;开县战友万德金,从认识至今近半个世纪,虽远隔千山万水,但我们的心始终连在一起,他的每次问候都温暖着我;开县战友雷必宽,几十年来一直保存着我在临江接兵的那份记忆,多方打听我的消息,令人感动……那天已是1976年农历正月15日,天气晴朗。在县城那条最宽广的大街上,一溜解放牌运输车像长蛇阵一样整齐地停放在一边,阳光照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道道耀眼的光,一列军人像守护神一样站立在车辆左侧,那阵势,透出威严和神秘。身着崭新军服,腰间束着皮带,两肩交叉斜挎挎包和水壶,背上背着背包的新战士,在接兵干部的引导下,依次登上各自车厢,秩序井然。送行的家长与看热闹的人群混杂在一起,你拥我挤,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真像一个大喜的日子。熟悉内情的人知道,这支西藏新兵部队即将开拔,经万县、重庆赶赴新兵训练基地——简阳县。在鞭炮的噼噼啪啪中,车队徐徐向前开动,渐渐地,欢送的人群、熟悉的街道乃至整个县城被甩在了后面,直至完全隐没。车队加速向西行驶,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加快,在干燥的沙石路面上形成一条黄色长龙,坐在车厢后排的战士深受其害,灰尘满面,变了模样。路面不平,车辆颠簸,加之车厢被篷布罩住成封闭状态,通风不畅,一些新战士出现晕车、呕吐等症状,痛苦不堪。好在路程不长,两个多小时后,柳暗花明又一村,车队来到长江边上,抵达万县港。这里有一艘巨轮在静静地等待我们。数百名新战士走下汽车后排着长队来到港口旁,远远地就望见了停泊在江面上的这个庞然大物,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轮船,犹如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震撼、惊奇、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甚至还有人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呼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瞪大双眼,两眼放出光芒,要把眼前这稀世宝贝看个透,看个清楚明白。我也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巨轮巍然屹立,银灰色船体,光滑简洁,带有小角度的倾斜,高耸入云的桅杆竖立在中央,五星红旗在桅杆上迎风飘扬,飒飒作响,旁边有炮塔、雷达之类的设施相伴,犹如为五星红旗保驾护航。轮船底层是巨大的船舱,曾经装过无数巨量的货物,今天却是新兵部队食宿和休息的场所。各连、排、班按照统一划定的范围,有序排列,每个人确认具体位置,把被褥摊在船舱钢板上,一个可坐可卧的简易地铺就完成了。在船舱待了一阵,我总感觉有些闷,和许多人一样迫不及待地走上甲板,透透气,看看风景。在甲板上流动的人群中,巧遇一位年轻水手,主动与他攀谈起来。水手系重庆人,个不高,善谈。他介绍,这艘船是美国四十年代制造的登陆运输舰,曾在国民政府海军服役,1949年该舰起义回到人民解放军手中,后来退役用于长江航运。他幽默地说:“你们是交了好运,能坐上这样的船。这船性能很好,航速快,安全性强,在长江航行20多年没出个什么故障,你们放心乘坐吧,晚上睡一觉,明天上午准能赶到重庆吃午饭。”轮船缓缓驶出港口,进入长江主航道,汽笛长鸣,破浪前行,在水天一色的图画中如诗般飘荡。忽然,一艘巨大的货舱悄然驶过,如一道静谧而威严的移动壁垒。进入夜晚,轮船仿佛进入穿越时空的隧道,探索未知的奥秘,义无反顾地走向远方。舱里,灯光黯淡,一片静谧,劳累了一天的战士们,已幸福地进入梦乡。经过20多小时的昼夜航行,轮船于第二天上午抵达重庆,远远就看见了山城的影子。越来越近了,映入眼帘的是气势磅礴的朝天门码头,高耸的大厦,鳞次栉比的商铺货栈;朝下看,碧绿的嘉陵江水和褐黄色的长江水在此交汇,清浊分明,形成了独特的“夹马水”风景,其势如野马分鬃,激荡起一股汹涌的漩流,为天下绝观。走下轮船,沿朝天门码头拾级而上,进入主城区,途经解放碑、七星岗、两路口等繁华闹市,转而下坡进入菜园坝火车站。菜园坝火车站坐落在长江与鹅岭之间一块长方形的土地上,面积不大,局促狭小。设施也简陋,没有像样的候车大厅,只有两条风雨长廊式的候车亭,广场好像也没有,只有一个面积不大的水泥坪。车站条件有限,新兵部队只好被安置在这个没有遮风挡雨的坪上就餐、休息、候车。幸运的是,那天老天爷关照安排了个晴天,比起淋雨,晒太阳,对农村出来的青年来说那是小菜一碟。餐后不久,连队接到通知,运载新兵部队的军列晚上6:50发车,我们一看手表,才中午1时10分,意味着要在此等候将近6小时。 我也算是老重庆了,曾在驻守这座城市的一支部队服役多年。那时候有一个规矩,宣传最高领袖最新指示不过夜,部队常常在夜晚举行庆祝大游行,我和战友们一次又一次用脚步丈量了渝中区一带最繁华的街道,阅尽了山城的万千风光。我抬头凝望火车站后面的山头,山顶是鹅岭公园,山坡上则为某野战军军部大院。记得1969年,我在鹅岭公园山顶旁的军无线电报务集训队训练近一年,近水楼台,无数次站在高台上俯瞰山城无与伦比的夜景。从报训队结业回到军部大院无线电连,昼夜在报务机房里值班,青春在滴滴嗒嗒声中飞扬。在这座军营里,有我青春的记忆,还有尊敬的首长和亲密的战友。望着望着,心里有了一个计划,何不趁候车时间充裕,到近在咫尺的老部队走一趟。新兵营首长非常体谅,听我介绍完情况便爽快同意了,吩咐快去快回,不要误了火车。这一带我是轻车熟路,走出火车站,沿山城“棒棒”们常走的登山步道飞快地爬上两路口,乘坐一站公共汽车到鹅岭公园,对面就是军部大院,警卫战士正挺胸持枪肃立在两旁。我整理一下衣帽,像大院里其他干部一样昂首挺胸大模大样走进去,并向卫兵还军礼。走进无线电连那座熟悉的二层楼房,熟悉的首长和战友们一个个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又惊又喜,握手、拥抱、让座,尽情畅谈。是啊,分别5年多,岗位、职务和环境变了,也更成熟了,但我们的战友感情没变。老台长靳天成,既是我的领导,也是报务老师。1969年冬,我们俩携电台随成都军区司令员梁兴初到涪陵处理造反派武斗事件,待了10来天。那是人生中一次重要经历,我们都难以忘怀。同年入伍的老战友,一起训练、值班、生活多年,感情甚笃,相互知根知底。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显得格外开心,谈到曾经经历的趣事,我们仍像过去那样开怀大笑,无拘无束。很快4个小时就过去了,尽管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想起我的使命,必须马上返回。依依不舍与战友们惜别,约定将来再相见。傍晚,满载新兵部队的军列准时从莱园坝火车站发车,沿成渝铁路向西奔驰,于第二天上午顺利抵达简阳火车站,进驻四川空气分离厂。至此,从开县到简阳的巴渝大地千里行军终于落下帷幕。位于成都平原东部边缘的简阳,可以说是一块风水宝地,历史悠久,西汉时期就建县。上世纪60年代中期,国家备战备荒,进行“三线”建设,一批工厂落户简阳,其中包括四川空气分离厂。到七十年代初期,不知什么原因,该厂部分停产,机缘巧合被部队首长相中,俨然成为西藏军区部队一新兵训练基地,一度死气沉沉的厂子又重新热闹起来。
要说热闹,当然非军训动员大会莫属,而且最具仪式感和鼓动性,那场景,几十年后我仍记忆犹新。大会开始前,各连驻地几乎同时响起急促的集合哨声,各级干部大声督促:“到门口集合参加动员大会,动作要快!”像听到防空警报一样,战士们急忙束上腰带,背上背包跑出房间,快速进入集合地点,班、排、连依次清点人数完毕,连长一声令下:“全连注意啦,立正、向右转、目标——动员大会会场,跑步走!”很快,随着队伍行进的节奏,连长连续发出“一二一”短促有力的口令,最后,和全体人员一道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地呼喊口号“一、二、三、四”,呼喊声响彻云霄。会场中央设有一简易主席台,营首长端坐其上。各连队面对主席台依次坐于草地上。大会开始前进行唱歌、拉歌。各连连排干部带头唱,热情高涨,毕竟新兵连学唱歌没几天,显得生疏、生硬,与老部队比,效果差强人意。大会正式开始,营长作军训动员报告,内容包括军训的目的意义、训练项目和要求等。各连连长表决心,讲完以后呼喊口号:“XX连有没有决心?”战士们答:“有!”“有没有信心?”战士们再答:“有!”全场以掌声予以鼓励。教导员作总结讲话,并在思想政治工作方面提出要求。大会结束,各连队跑步离开会场,“一二一”口令声再次在广场响起。日常训练由连排组织进行,排长肩上的担子不轻。我入伍在无线电连,从事的是报务工作,以后又到北京学习印地语,在营部当书记,在连队任副政治指导员,没当过班长、排长,军训对我来说是弱项。庆幸的是,1970年国庆21周年时,我作为北京大学军队学员参加了天安门阅兵,之前进行了近两个月魔鬼式队列训练,受益匪浅,个人队列动作水平不输一般连排干部,尤其是小正步走得相当标准。队列动作看似简单,实则有难度,准确掌握需要较长时间反复练习。为快速提高队列训练水平,部队已形成了一整套行之有效的训练方法,包括讲解、示范、体会、练习、纠正动作、讲评等。当然,更重要的是取决于训练者的吃苦耐劳精神。开县兵绝大多数来自农村,天赋不算高,其显著优势是训练热情高,不怕吃苦,不甘落后,一个动作重复无数次也不厌烦,不达标不罢休。晚饭后是休息时间,操场上仍能见到三三两两坚持练习的身影;晚上就寝后,有人在睡梦中仍喊出“立正”、“向右转”的口令。作为排长兼教官,看到战士们饱满的训练热情,非常感动,信心倍增:有这样好的战士,哪有训练水平上不去的道理!我工作更努力了。但连续超负荷运转,还是将自己弄得筋疲力尽,应付不了一双双渴求得到指导帮助的眼神。情急之中,想找个“小帮手”助一臂之力,稍一思考,目光就锁定在万德金身上。这个小伙子头脑灵活,军姿挺拔,动作标准,应该可以承担此任务。果然,他一上岗,很快进入角色,无论是示范还是纠正动作都是有模有样,效果不错。为了检验训练效果,营、连往往会分别组织进行会操竞赛,以班、排或连为单位轮番上阵,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展风采,一见高低。这种竞赛,靠的是实力,还有稳定的心态,两者结合起来才能稳操胜券。在一次全连的会操竞赛中,我带的班发挥得特别好,口令准确无误,动作整齐划一,勇夺第一名。尽管这个荣誉层级低,还是口头宣布的,没有什么奖状,仍让大家对我刮目相看,排里的战士更是欢呼起来,好像中了什么大奖。军训不仅仅在操场上,平时的养成教育也是一项重要内容。那时,各级首长训导最多的言语是:军人要有军人的样子,要有良好的军姿,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并一以贯之地实行。养成教育还体现在各项活动中,特别是晚上开展的活动。内容包括读报、看电影、教唱歌等,每周必有一个晚上开班务会。班务会政治性很强,人人必须发言,汇报思想和工作,斗私批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每班订有一份《解放军报》,其中社论和重要文章是必学内容,一人朗读,全班聆听,最后大家谈学习体会。看的电影都是战争片和革命故事片,如《地道战》、《野火春风斗古城》等,战士们很喜欢。教唱的歌曲,如《打靶归来》、《南泥湾》等,简单明快,易教易学。星期日本是休息时间,管理教育仍没有停。在院内,战士们可以自由选择洗衣服、打篮球、打扑克、“摆龙门阵”等,没人管你。但外出必须请假,外出人员严格控制在15%以内。每一名人员外出还须熟知一些具体要求:注意军容风纪和交通安全,遵守公共秩序和群众纪律,归队要及时销假等。军训是艰苦的,锻炼人,也改变人,一个多月军训让一个个新战士逐步变得成熟和坚强,初步实现了农村青年向合格军人的转变。这时候,我仿佛听到军号已吹响,遥远的西藏边防部队在召唤,是时候启程了。简阳火车站,一列长长的周身漆黑车身粗壮的军列停靠在站台旁边,所有的铁门敞开着,一队队身着寒冷地区部队冬季服装显得有些笨拙的新战士,正有序进入车厢,引起了许多旅客的围观,有人好奇地问:“这些新兵要往哪里开?”原来,这是西藏军区新兵部队的战士们,几个小时之前,他们军事训练结束,分别从四川空分厂和石桥镇汇集到这里,即将奔向遥远的西藏边防。列车员嘴里吹着长长的哨音,手中挥舞着绿色小旗,列车徐徐向前,继而加快速度向川北地区,向秦岭山区、关东平原,再折向西向甘肃、青海驶去。这时候,我们的心已经到了西藏,祈祷列车飞起来往前赶。可现实是列车行驶很慢,过秦岭时,列车像老牛拉破车一样在九曲回肠的山道蠕行,气喘吁吁,痛苦而缓慢。就是在平地上行驶,好像也快不了好多,特别让人难受和费解的是,列车常常在没有任何征候的情况下停车,往往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当我们在偏僻的停车点,眼巴巴地看见一辆又一辆的列车从旁呼啸而过时,心里别提有多窝火,忍不住发牢骚:“难道我们的军列是后娘养的,只有让别人的份?”后来问列车员才知道:军列是临时计划用车,为了不影响铁路原有的正常运行,只能在调节的时间段行驶,所以停车和等待的时间长。我明白了,军列实际上是瞅空子行驶,和平时期,军队要服从全国发展和稳定大局。那时国家穷,条件差,不体谅不行啊。条件差也体现在军列的简陋上。它俗称闷罐车,原是铁路系统一种运送货物的厢式货车,后来逐渐用于军队物资和人员运输。每节车厢长30多米,约4米宽,左右两边有滑动的大铁门,供货物装卸,车厢上方左右有8个小小的铁盖式窗户,向上推开可通气采光,下雨降雪时关闭。一个车厢可容纳40人左右坐卧,在这个移动的不见天日的封闭的空间里日复一日地生活,不无聊是很难的。白天好过一些,大家可以自由组合打扑克、下象棋或“摆龙门阵”,有时还统一组织唱唱歌。漫长的夜晚就有点难熬了,天一黑,窗户采不了光,也没有照明工具,黑灯瞎火,除“摆龙门阵”其他什么都干不了。而能说会道“摆龙门阵”的人就那么几个,白天已经用尽了劲,晚上再提不起精神口吐莲花了,千呼万唤也得不到响应。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大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躺在用自己褥子铺垫的硬邦邦的铁板上,翻来覆去百无聊赖地打滚,许久以后才在火车车轮滚动发出的哐哧哐哧的响声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最不方便和尴尬的是大小便,尽管上车前反复打招呼,控制饮水,拉干排尽,仍有人没控制好。小便好说一些,找个偏僻地段,把车门推开一条能容身的缝,站在车门口就可解决问题。大便就没辙了,如有战士叫喊要大便,即使急得团团转、脸红脖子粗,如何痛苦难受,也只能叫他忍,一直忍到下一站。最快乐的时候是到军供站用餐,既能解决温饱,又愉悦了心情。记得那一天在兰州,从车站到军供站的路上,战士们的兴奋劲展露无遗,无论是两旁的高楼、商店,还是特有的黄土高原景色都吸引着他们的好奇眼光,就连对地上结的冰、屋檐下悬着的琉璃样冰柱也感到很奇怪,有人忍不住问:“怎么农历二月了这里还结冰?”走进军供站大餐厅,宽敞明亮,一排长长的窗口正在供应饭菜,井然有序,好有气派。食物中除了米饭外,每人还有一个当时很稀罕的香喷喷的白馒头,大厅一侧置有一大铁桶,里面的海带汤在升腾热气,可随便舀。一碗热饭一碗汤,全身温暖,惬意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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