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范懿：母亲的歌（散文）

 母亲的歌（散文）

罗范懿


母亲88岁那年突然半身中风，我去广东把母亲从东莞弟弟家接来了我长沙家，想要尽孝心照顾母亲生活，并为老人作些治疗。
我长期在外游学，母亲身体好时多在广东我两弟弟家一起生活，我只是付点生活费了事，因此，我们母子长期不在一起，母子一直是心中的念想。
父母生活不能自理时才最需要子女在身边照顾。我已退休，比弟妹他们更有时间陪伴老人，这时也正是尽孝心的节骨眼上，再也不可以游学只付生活费了事，钱买不回所有。
母亲右腿和左手活动都受到障碍，诸多生活不便，尤其夜里上侧所，虽然她慢慢可以自己解决，但也得有人留意，防止跌跤。
为了万无一失，我晚上陪老妈睡在一床……
母亲心里自然高兴得像在做梦了。儿子两三岁离开娘的怀抱，这可是半个多世纪的“久别重逢”呀？尤其我长期在外工作，退休后又游学在外，每年难见一面，老人心里早就怨儿了。现突然近在同睡一床，母子的体温既熟悉又陌生，虽睡得别扭，体温却在渐渐找回半个世纪以前的那种无限温馨……
我想起了冬天里母子趟在被窝里….…母亲总担心我着凉，一夜让我睡在她畅开的胸膛上，让我两只手捂着一对肥都都的奶子甜蜜地睡去，我醒来就吸，每次把人吸醒，她从无怨言，感觉儿吸母奶是母亲一生最大的享受……
  我又想起了儿时母亲留给我的枕边细语：
  “要变人。”
  “长大要变出人。”
  “热天莫挡别人的风，冻天莫遮别人的火。”
   ……
   
今天母子虽睡一床，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在母亲胸膛睡出汗花花的那份贴身的暖情了。
母亲睡觉前那啍歌，带着歌声入睡的习惯还在，这种音乐的记忆却微妙微肖……
这么几天下来，母亲心里不安了。
儿子几十年本是陪儿媳睡的，怎能让另一个女人失陪？
“你去那边吧！让我一人睡，我夜里起床会注意的……”母亲唠叨。
白天我除了带她上医院扎针灸搞理料之外，每天上午、下午还得搀扶她去小区湖边走走，活动活动身子。
儿子一辈子拿笔杆子“干大事”，这些日子却整日只围着老太婆转？
“你咋不写字了？……”母亲又唠叨。
母亲是文盲，连自己的姓名也认不出、更不会写，她是最能感受到文化有多么重要，儿子能写字并是可以写出书来的，怎么能耽误他干大事呢？
我要带她下楼去散步，中风的腿一定要配合理疗加强锻炼。她却不肯了。
“你写字吧。我不散了。”母亲回答，她深怕耽误我“写字”，她知道我爱“写字”同她爱唱歌一样上心。
“已写了几十年。”我安慰说，“不要写字了。”
“字写得完吗？”母亲问，显出不同意、不高兴的样子。
黑灯睡觉了，母亲的歌又哼了起来……
母亲一有空就哼歌。年轻时还一边做事一边哼，现在坐下来一边看电视也能一边哼。
她哼的都是乡下老辈人统一哼的那种曲调，这种曲调我们儿时常听老人在劳动高兴时哼，村里有人老了之后闹夜唱“号歌”哼，妇女哭诉时也这么哼……总之，乡下统一就只这么一种曲调，高兴或不高兴时，由各人去填词，去唱各人心里想唱的歌。
如今母亲在城里老哼着这曲调，她虽没文化，填不出好词来，也没听她唱出什么词来，但我明白她哼歌时就是在怀念我们那个乡村，她常常还开窗对外长哼不停，那思乡曲哼得我的怀乡之情简直就要心碎了……
我们那村子本是三四十户人家的大村子，现在只几个老人在那里守着了，搬的搬走，外出打工的打工，田土荒芜，牛呀鸡呀狗呀，叫声都没有了，只剩下荒山野岭的鸟叫了。前些年母亲总闹着要回乡下住，她现在也知道那村子已住不下去了，也不再闹回乡下了，只老哼那乡下的歌，有时半来醒来也哼，一听母亲哼，我们就知道她又怀乡了。
“阿妈，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您教我的歌吗？”我问。
“不记得了。”母亲马上停了哼歌，回答，又问我，“你还记得？”
我就哼了起来：
“抗击日本奔南方，抗击日本奔南方……革命强，革命强，中国人民力量强。蒋匪呀么蒋匪，你怎么样？……”
歌词大意是这样的，儿时唱的字音，现在一时也多猜不出来了。
母亲当年是农村土改组长，上面下来的土改女工作干部常同母亲睡一床，这是她同土改干部睡觉时学会的一首歌，估计是一首流传在蒋介石对日本侵华实行不抵抗政策时，共产党湘南游击队唱出来的歌。
母亲听我一唱，她兴奋得从床上爬起身来，很是惊讶又感叹地说：
“这鬼崽，你真还记得啊！这是土改干部教给我的歌啊！……”
这时，年龄都忘记了，青春和孩提时的天真烂漫强势袭来，母子不约而同地在夜里小声合唱了起来，歌声把我们都带回了半个世纪以前的那个集体化热闹的乡村……

201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