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口的樟树(散文) 罗范懿 突然发现小区后花园有棵古樟很面熟,尤其是那树身上的疤,勾起我思乡的情结隐隐作痛。 出生我的那个自然村庄叫“新屋的”。大概是乡下讲个实在吧,常把虚词的“的”也看成了实词,这个“的”就也有“里”的意思。从地名可知这个坐落田园之中“一”字排开的四五户农庄是后来新建的,我家又是伴这村落而旁加的两间农舍,可算是新屋里的新屋了。新屋的屋后有条小溪,距小溪那边两百米之遥有个名叫曾古湾的大村庄,那边人多新鲜多,可以隔溪相望又相闻,加上溪那边有条沿溪七弯八拐的田塍路通往龙海镇上,附近村上的群众赶集、开会、挑石灰都要经过,可是一条不可小看的茅草路。 “一”字农庄我家这一头的后檐距小溪最近,不足四米,父亲从溪岸底部用石头捞出基脚砌了护堤,又别于族上所有的邻居在屋后留了扇小门,还在后门口栽棵樟树,又在樟树下修条通往小溪的一弯取炊用水的红石磴,我们早中晚一有余闲就在樟树下憩息,甚至三餐饭也端出碗来或站或坐在樟树下吃,连“一”另一头的男妇老少也常端碗来樟树下吃着,看各人碗里吃的什么菜,能让人多看上几眼的新鲜菜就一人碗里分一点,说咸说淡地边吃边谈新鲜,碗里能有新鲜让大伙分是件乐事,主人赶紧转回家,饭碗上又堆一碗菜来让大伙抢个干净。那时“媒体”这个词估计尚未出世,樟树就似今天的“媒体”了,可视听曾古湾发生的新鲜,可同溪那边过茅草路的熟人打招乎,会传过来邻村或镇上好的或不好的消息,友人路过,见我们在樟树下,宁可走段回头路从溪上游的三渡木桥上绕过来,我们赶紧搬出一张张坐的躺的凉椅,送过蒲扇和凉茶,有性急的嫌泡茶碍时间,直接从那弯磴上下到溪里,将嘴闷在溪水里咕噜咕噜吸个痛快,说不准还能从小溪里抓几条连内脏都通明透亮的小鱼上来,大人们就在树荫下海阔天空,我们就围着树也围着不生不熟的人追赶打闹要吃河鱼。 看我们兄姊有仨了,父亲靠老屋又扩建了两间,因屋后离小溪太近,这两间房的后檐只好在原来的屋基旁缩退了两三米,樟树下就有了一片墙角的天地,坐在树萌下给人有既像室内规矩又像室外空旷的感觉。樟树在我长大能记事时,就抱不住它,树冠冲得屋顶高,树枝还老在打主意要从窗户进到屋里去。我常也好奇地想让樟树长进屋里去,树叶树皮树木树籽都散发的那种清凉的香味不就满屋都是?长进屋里的枝叶上总不会有虫和有咬人的绿色青蛙了吧?我就可睡在床上搂住树枝睡,闻那种清凉香,我喜爱那种清凉油的香味,父亲说那里面有一种樟脑油,樟脑油就是从樟木里熬出来的,樟脑油能祛病、杀虫、醒脑,摘一片樟树叶擦擦、闻闻,一身的清爽。虽然樟树杀虫可也生虫,生一种怪异的虫,还有绿蛙。一次见父亲在树身上的疤里撒了把盐,说树皮汲了盐水就可防虫,后来我们吃饭时也把碗里吃剩的盐水倒进树疤里;还说凡古树也像人一样爱吃荤,因此古树也就有许多故事,包括妖怪吃人的故事。于是,我常常也将碗里难得有过的猪肉什么的悄悄塞一块进去,以满足古树的需要而不再害人……不知是随着树的年事已高还是树疤中间木的腐烂?树疤越来越大了。我担心随树疤里木的腐烂,樟树有一天会垮下来,父亲却说不会的,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一个风雨大作的秋夜,想伸进窗户的树枝竞然冲破了玻璃窗,我们几兄姊正熟睡窗下,我又喜好近窗在绿荫底下看着樟树入眠,探凉的手就被玻璃划出了血。第二天一大早,父亲愤然爬上樟树把树冠和一些长长的树枝都给砍掉了,连树叶也不留下几片。我嗔怪父亲过份伤害了樟树,担心樟树活不成了;从曾古湾那边也传来了七嘴八舌,说队里早已封山育林,砍担柴禾回家夹根松枝都得挨罚,父亲砍了这么多樟树枝,还不知罚多少? 我素来爱樟树又怕樟树,爱它四季常青、参天荫凉、杀虫治病,怕它吃荤又生小虫还有绿蛙。我一次还真看到了上面有同树叶一色的绿蛙了,绿蛙藏得太隐避,不经意会让人看它是一片樟树叶子,只有当看到那青蛙的眼晴和张开的嘴才让人一惊。父亲说绿蛙很毒,咬了人无药可治。虽然乡下的每棵古树都有吓人的故事,可这棵古樟至今还设有过,也许是我们能常给它开荤的缘故吧?我小时候也爱上树,却不轻易敢爬古樟树,只抬头看看,敬而远之。刚被父亲砍了的樟树,看起来表面还像个被削头断臂或张牙舞爪的妖怪,但少了树叶,一切明了,不担心上面有绿蛙,也不太像一棵大树了,尤其不再是那藏妖纳怪的古树了。我倒对它另有一番亲近。 队上开群众会处理乱砍滥伐时争吵到半夜:父亲说这屋后的樟树是他亲手栽的,不属集体财产;我们族上的人却证明父亲只是移栽的,是像溪两边其他樟树一样,父亲只将它移近到自家后门口的位置;移栽也是栽,有几种树不属移栽的?种的大树极少;移栽有苗圃,苗属公家的,也只能付公家育苗费;这苗却是野生的;野生也是国家的土地生的,国土所生,又是成年树移载,樟树姓公不姓私无可非认。争论的结果是:我家后门口的樟树姓公,父亲照章处罚。那时集体不罚钱都罚工,队里罚了我父亲乱砍滥伐十个工日。 自从那次挨罚之后,父亲对樟树还年年修整年年砍,让樟树始终保持亭亭玉立凉伞一般撞开后门口一片新天地,天是圆圆的树冠,绿色的天,地是被整成了石灰三合土的禾坪,白色的地。这更方便过往行人在树下剩凉了,溪那边挑石灰的也宁可在那边路上放担歇口气,坐在扁担上擦把汗水同这边樟树下的人道声爽快解个乏,不愿停留的挑担人也看看像凉伞的樟树长长打声号子喊喊风。后来,干部见樟树下人缘好、人气旺,远近通达,干脆把个大队部的南百货代销点也设在了我家后门口的樟树下,父母和我就都成了代销员。大伙在店里做了生意,又不免还要面对门口的樟树生意生意,吃着碗豆糖说些队里今年碗豆丰收之类的话,在这棵姿态独特的樟树下申懒腰、打哈欠,生产队和大队的干部常来坐坐,甚至镇上、县上的驻村干部也常常被安排到我家来吃住,夜里还常把干部会、群众会也放在樟树下开,有个县上来的干部还对着这棵被砍头断臂却郁郁葱葱的樟树大发感慨: 砍头不要紧, 只要主义真。 断了我一臂, 发达众子孙。 虽然这家门口的樟树已被明确是公家的了,我们一家子却丝毫未减对樟树的亲近,我们继续过去对私有财产的那份责任心,去调理这棵今天已属公家的大树和大树下的来客。按队上封山育林的规定,对这集体财产的树年年砍伐应年年照罚不误了,可是这被砍了的樟树还在更好地为众乡亲所享用,樟树下的人家仍为大伙搬凳沏茶,乐之不疲……这后门口的樟树既满了私家之欲又合了公众之意,公私兼顾,科学联营,皆大欢喜。于是,自从那次处罚父亲乱砍滥伐之后,队上再没处罚父亲了,任由父亲每年把樟树修砍成不同的形状:凉伞、梭标、火炬、红心向党……分田到户了,山林也全部分到了各家各户,我们家自然分到了后门口这棵樟树,眼看溪两岸其他大树都被各家各户砍伐换了钱,父亲却坚持不砍这棵树。老人深知十多年跟党枪林弹雨闹革命是为什么,他在再也不能修整樟树的那一年,指着门口的大树对我们几个都在外地了的子女再三叮咛:“我死后房子你们分了,这树却不可砍了分,这是国家土地上生长出来的,让它永远姓公吧!” 自从我发现小区后花园里有棵面熟的树,就让人老想起儿时老家后门口的那棵樟树……一日三餐,男妇老少端碗过来了;白天黑夜,往返镇上的人宁可从木桥上绕过来了……溪水哗哗笑,众吃满堂香……我终于耐不住思乡的诱惑,小孩般兴奋地回到老家“新屋的”……远近村庄少了鸡鸣狗叫,小溪畔连我们家后门口那棵古樟也只见窟窿不见树了? 漫步今日小区,三步一岗,四门防盗,那在后花园水泥仿制木桥上几乎天天见面的人也终难相识,随着“物业”的诞生,一夜之间棵棵古樟削头断臂来到城里,虽也郁郁葱葱,千姿竞发,但那却是生长在小区老板的土地上,大树四方纵然都有木桩支撑,可怎么看心里也是不踏实的。 一天,我又惊现:后花园那古樟上有只绿蛙,树身上的疤痕一夜之间长大许多,物业据老板的创意作了用心修整,让那树疤还真像了一幅国家的地图?! 2011.4.8于长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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